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2章 羅門生

關燈
回神, 宛若驚夢一場。

在那場夢裏,饒束被大片大片的濃雲裹住了,滿眼皆空白,只感到自己在不斷地下墜, 一刻不停地下墜。

而她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重, 無力往上騰躍, 只能放任自己墜落。

落到底了, 還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在那片白之中來回找路,四處碰壁。她一直拍打著冷硬的壁壘, 希望能讓墻外的人們聽見。

可是沒有, 一直沒人應聲,她永遠都等不到墻外的人。

人們推著購物車從她身邊經過,挎著購物籃與她擦肩而過。來來去去,換了一批又一批。

只有她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在這喧鬧運轉著的超市裏站成一件擺設物。

超市裏的廣播開始提醒顧客們,即將到關門時間了。

光著腳的少女在濃雲迷霧中摸索前進, 遠方的微光破雲而來,卻是捉不到的絲絲縷縷,轉瞬即逝。

她放慢了腳步, 如同瞎子尋路。

不知得誰眷顧,終於走出迷霧。

回神那一霎, 呼吸都滯留。

抓著購物車的左手已經冰冷,指甲蓋泛白,是太害怕失去這唯一的救命稻草的緣故。

難以想象吧。

這世上竟有人把一輛超市購物車視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饒束調整著呼吸, 擡手看腕表,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超市即將停止營業。

她匆匆拿了幾件生活用品,結了帳,獨自走回小區。

沖涼,擦頭發,趴在陽臺看夜景,靠在床頭無聲閱讀。她盡量使自己忙碌。

腦中卻始終是一片混沌,與漫長的夜晚拉鋸著、消磨著,早已忘了該如何安然入睡。

她琢磨了好些年,抑郁這個東西到底最像什麽?

此時此刻她感覺,抑郁是一條沒有毒牙的蛇。

如果她和這條蛇相處得不好,蛇就會緊緊勒住她的脖頸,讓她無法呼吸,而且越是掙紮便越痛苦;

如果她和這條蛇相處好了,雙方就可以相安無事,偶爾她還會大著膽去撫摸蛇身,摸清它的蛇皮紋理。

但無論如何,抑郁就是一條蛇,陰森森地存在著,冷冰冰地貼著她。

只要她稍有異常,或者被什麽刺激了,敏感的蛇就會使盡全力纏住她。

盡管是一條沒有毒牙的蛇,抑郁卻絕對可以把她纏得想死,讓她窒息。

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夜裏死去,一次又一次地在淩晨埋葬自己的屍體,一次又一次地在天亮時從泥土裏爬出來。

身上的泥層越來越厚,饒束有時候連衣服都不知道該怎麽穿。

半夜突然醒來,床邊的書本還打開著。

《如果一切重來》。

工整排列的印刷字體在明亮的燈光下散發著幽幽的書墨氣息,饒束半撐著身體,低頭瞧著翻開的書頁。

她在睡前讀到那一句——“你曾凝視過春天的大自然嗎,斯蒂曼先生?我們有時候竟會懷疑冬天從未存在過。”

生活就是如此。好的時候一切都很好,好到能讓我們把最壞的東西全都忘掉。

那麽壞的時候呢?是否也能壞到讓我們把所有的好都忘掉?

饒束清了清嗓子,試圖跟自己說說話,但她發現自己不想說話。

她好像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所有話語都擠在她的五臟六腑裏,混亂不堪,吵鬧沸騰。

她從被窩裏爬起來,順手合上那本書,放在床邊的矮櫃上。

她穿著家居棉鞋去衣櫃裏找東西,最後拎著一雙羊毛襪、抱著一塊毛毯,穿過客廳,跑去影碟房。

這個房間在房子的另一邊,除了影碟機,還堆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物品,小提琴、美術染料、素描本、譜曲架……甚至還有一整套的釣魚工具。

隨著時間推進,饒束記不清的事情越來越多了。這些從一開始就存在著的物件,也是其中之一。

她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何時把它們搬進這裏的,但她從沒想過要清理掉它們。

如此陌生,如此不舍。

淩晨三點三十五分,她蓋著毛毯,腳上套著羊毛襪,懷裏抱著抱枕,窩在單人沙發裏看美國影片《超脫》。

童年的心理陰影對一個人的影響能有多大?

饒束看著影片裏的男主人公在內外兩個世界中與他自己對話,慢慢地感覺到疲憊感如潮水般湧進這個小房間,她無處可逃。

童年陰影就像癌細胞,你抓不到它,它卻可以在你體內肆意蔓延。

連自己都救不了的亨利,眼睜睜看著一名學生自殺身亡,壓抑感從屏幕裏溢出來,饒束表情平靜,眼淚卻莫名慷慨,從麻木至極的身軀裏流淌出來,洗凈了她那灰蒙蒙的冷漠臉龐。

亨利讓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員帶走了艾瑞卡,少女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那場救贖還是終止了。

這一幕喚醒了饒束內心深處劇烈的痛楚,她真不知道自己怎麽還能坐在這裏看電影。

你看人生,這一出黑色喜劇,誰能真正地超脫?誰能真正拯救誰?

是否自我毀滅才是終極的解脫方式?

饒束又嗅到了死亡的甜美氣息。

她本能地抗拒著回憶,眼前的生活已經夠痛苦了,若一旦開始回想,她定會敗給回憶。

盡管如此,斷斷續續的撕裂式畫面還是從記憶縫隙之間閃回到她腦海。

暴雨如幕布,雨傘擋不住,積水漫過膝蓋。幾十年遇一次的大暴雨,幾乎全校學生都在等著家裏人開車來接,唯獨她是那個不能等待家人的人,她怕等到天黑也沒人會來。

整座大橋上只有她一個人行走在暴雨中,閃電劈到她面前那一刻,她雙膝發軟,跪倒在雨水裏。無助得像條流浪狗。

她站不起來,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天空灰蒙蒙,滿眼是大雨。等有人來拽起她時,還被她條件反射推了一下……

“聽說大橋被淹了。”站在家門外擰幹衣服上的雨水時,她聽到這麽一句,也不知她們說的那座大橋是不是她下課後經過的那一座。

她坐在膠凳上擦頭發,弟弟問她是怎麽回來的。

“物理老師送我回來的。”她低著頭說,一手擦著短發,一手悄悄覆在膝蓋上。

她擰開房門把手時,發現那扇門還是鎖著的,跟她上學前一模一樣。可打開門之後,房間裏的景象卻與上學前完全不一樣了。

並且,再也無法回到原樣了。

窗戶玻璃門沒關,整個房間都被雨水打濕了,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幸免。床被,書桌,電腦,靠墻書架上她所珍愛的書本與筆記本,它們全都被雨水澆了個透,皺縮著,像是委屈得哭了。

她手腳冰涼,一顆心從高墻跌落,落入暴雨中。她轉身,瘋了一般,去看家裏的其他房間,她發現所有人的房間都幹爽如初,所有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

“你自己鎖了房門,窗又沒關,飄雨了怪誰呢?”香蕉神情冷漠。

而她站在客廳,一路都沒哭,卻在聽到那句話時哭了。家裏家外,一樣無助得像條狗。

她哭著,一聲不吭,走了幾步,走到客廳電視面前,彎腰,抓起桌上的家庭鑰匙串,模糊著視線,盲目又用力地把其中一把鑰匙拆下來,指尖被鑰匙圈的鋼絲刺破了,滲出血,紅得駭人,卻不及內心萬分之一那麽疼。

她攥著那把鑰匙,回到自己得房間,反鎖。

這次是真正而徹底地鎖住了。

她躺在滿是雨水得冰涼地板上,浸泡著,哭了很久,哭到再也哭不出來。

明明,鑰匙就放在客廳裏……

為什麽,要讓雨水淋濕她的房間……

濕得這樣徹底,她需要用多長的時間才能晾幹……

……

“小束,一個人的才華,不能這樣揮霍的。”

“老師,如果我是一個不一定有明天的人,也不能揮霍才華嗎?”

“怎麽了?你遇到什麽困難了嗎?”

“也沒。我只是覺得,活著好難,好痛,總是失眠,每時每刻都有可能突然崩潰。我擺脫不了這種陰霾,老師,你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嗎?”

“你這個年紀,的確容易胡思亂想。不要想那麽多事情,好好學習。小束,你只要做到一個學生的最低標準,就可以在年級第一的位置上待到高中畢業。”

“哦。”

她再也沒跟語文老師描述過病情。

燈紅酒綠,人人盡歡。她經常往kTV之類的場所跑,唯一一次在外面喝醉,撞見了語文老師。

老師送她回家的時候,車停在樓下,他鎖了車門,說:“女孩子要自愛。”

“哦。”

“小束,你是在談戀愛嗎?”

“沒有,只是玩玩。”

“你酗酒?”

“嗯?”

“上次你媽媽投訴到你班主任薛老師那裏去了,薛老師讓我們多留意你。”

“……”

“參賽作品寫得怎樣了?”

“還沒寫。”

“周末培優班為什麽沒有去上課?還沖任課老師發脾氣了?”

“他先不尊重我的。老師,沒人有資格說我卑微。下次遇見那位老師我還是會發脾氣。”

語文老師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還是睿智的雙眼,那一刻卻裝滿了失望。是一種昭示著即將要拋棄她的眼神。

她躲開了老師的目光,只覺得溫暖從指間快速流逝,再也抓不住了。痛到抑制不住地顫抖。

學校裏最偏袒她的一個人,最終還是對她失望了。

……

戴著耳麥,坐在機房裏聽高考英語聽力。

電腦屏幕倒映出她戴著黑色口罩的面孔,遮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眼睛,空洞,無神。

臨近六月高考,她整夜整夜沒睡過覺,在房間裏的各個角落輪流蜷縮,困在狹小的黑暗空間裏。

深夜打開窗戶,坐在窗臺上,兩腿懸空,表情呆滯,凝固在夜色裏,一放手就會掉下去。

樓下有人大喊,房門很快被人撬開,她被人生拉硬拽地從窗臺上搬了下來。

鐵鎖鏈,沒關上的房門,早已封閉的心門。

她們又一次把她鎖在房間裏,鐵鏈把她拴在床上,活動範圍不超過一米。直到高考那天才讓她去學校參加考試。

六月天,長袖衛衣長褲子,口罩帽子。她行走在眾多考生中,只剩下一架空軀殼。

行屍走肉,應是如此。

……

影片的最後,亨利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念著愛倫坡的《厄舍府的坍塌》。

他最終也沒能救贖誰,包括他自己。

饒束雙手環膝,聽著片尾曲,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淚水把睡褲打濕了一大片。

看完一整部電影,還是毫無睡意。

她抱著毛毯回臥室,經過客廳,看一眼夜空,停一下腳步。

高空誘惑她,黑暗誘惑她。

魔鬼在夜空中朝她招手,說,活著是沒意義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快來吧,快點解脫吧,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你還剩下些什麽?兩手空空,滿身傷痕,這樣的你還能活下去嗎?

饒束停在客廳裏,她想起生命中那些與生缺失的、失去後無法覆得的、將來註定擁有不了的、以及永遠無法被饒恕的罪孽,她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

她再也想象不出溫暖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無形的藤蔓纏緊她的心臟,無牙的毒蛇勒緊她的脖頸。

窒息前一刻,意識飄渺,她滿腦子都只剩下小時候的弟弟,想起他柔軟的頭發,想起他拿走紅蘋果留下青蘋果,想起他落水時的哭聲,想起他站在她的鏡頭前燦爛大笑的模樣,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地抱怨著你好懶啊好懶啊好懶啊……

然後伸手一推,慘烈撞擊,如夢幻泡影,什麽都沒了。

他漸漸變成大人們的好孩子,他漸漸地將她看作怪物。他再也不能被她帶走,他們之間只剩下代溝。

愛得太用力,反彈可致死。

饒束無數次想穿梭到未來,去問問那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弟弟,為什麽?到底為什麽?為什麽要殺死我的弟弟?

能不能,把我的弟弟還給我……

我什麽都不要了,什麽都可以原諒,我只想找回我的弟弟。

陽光照射在臉上,灑在眼皮上,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將饒束刺激醒。

她蜷縮在地板上,閉著眼,毫無反應。

沒有酒瓶,沒有服安眠藥,沒有疲憊至極,這一次,她純粹地陷入了無意識狀態,什麽都感受不到,包括她一向最敏感的陽光刺激。

太陽光線一點點緩慢地移動,透過客廳的玻璃門,鋪滿了她整個身子。

暖洋洋的,多好啊。只是胸腔裏的什麽東西,卻早已冰冷得無法被捂熱。

將近中午時分,饒束輾轉醒來。

睜開眼,光線直直照入她黑白分明的瞳孔,她沒閉眼,也沒眨眼,呆呆地與陽光對視。

用了很長時間,她才讓自己從地板上站起身,眩暈不由分說地襲來,她腳跟發軟,跌進前面的沙發裏。

一整個下午,饒束都坐在沙發上發呆,塞著耳機,把音量調到最大,勉強拉回一點知覺。

吃不下東西,不想起身去洗澡,不想洗臉,水都不想喝,更不想出門。

這種“不想”是無法控制的,病理機制在她的體內運行著。

她喪去了所有動力,連最基本的生活程序都維持不下去。

一個星期過去,她不再完成任何學校作業;

兩個星期過去,她不再翻開過任何一本課本;

三個星期過去,她不再去學校上課;

一個月過去,她不再出門。

時常忘記吃東西,連夜連夜地失眠,有時候能在床上或涼臺上呆坐一整天,有時候能一天看完十多本書籍,有時候會花錢無度,有時候悲觀至極地抹去自己存在過的痕跡,有時候會興致大發地找網友們聊通宵,有時候從地板上醒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上一秒想讓全世界記住她,下一秒又想消失在所有人眼裏。

抑郁時混沌倦怠,心境壓抑得能將天空染灰。做每件事都沒有興致,仿佛只為了維持呼吸而已。

躁狂時精力過盛,理智喪失得脫離現實世界。對金錢和才華智商毫不吝嗇,只為了追尋一份與自己高漲的情緒相匹配的情境。

她承認自己哭過,也承認自己放棄過。

惡魔一直叫囂,似乎永無止境。

悲傷與狂躁交替輪回,她也在天堂與地獄之間來回拉扯自我。

正常的生活距離饒束越來越遠,任何來電都被她秒掛,沒人知道她的情況。

因為,被別人知道了,其實也毫無用處。

那些人,所有人,全都,會變本加厲地傷害她。全都如此,無一例外。

毫無例外的傷害,早已困住了她對世間溫暖的信任程度。

假如要有一個例外,那會是什麽?

她盤著腿坐在地板上極力回想自己過往的人生。

三色冰淇淋闖進了她的腦海。

2017年5月,缺了大半學期課程的饒束去學校參加一些科目的期中測試。

校園裏的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並且虛無,麻木。

當一個人的生命在快速消弭,這些東西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這種感覺跟高中時是那麽地相似。只是這一次,她連反抗和掙脫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坐在教室裏,機械地答題,論述部分還能寫滿整張答題卡。她在課後聽老師劃重點,翻著書,一頁一頁,指尖冰涼又按部就班。

而這一切都沒人強迫她。

她就在一片混沌中做著這些不知所謂的事情,臉上只剩下兩種表情,淡笑和漠然。

生命力如流沙搬消逝。

一個拋棄生活的人,還混跡在一群活生生的人當中,裝作很鮮活的樣子。

經常深夜站在冷水下,感受被溺斃的感覺。

冷水總是能讓她恐懼,而恐懼能讓她感到自己還活著。

一個快樂不起來的人,感知快樂的能力都被魔鬼吞噬了。

悲傷卻很容易,眼淚也不知道怎麽,常常不由分說就一直往下掉。

一句話,一個場景,都能在她的世界裏引爆一場天崩地裂,繼而全線坍塌,整個人碎成灰堆。

有時候饒束會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做對比,比較放棄與不放棄到底哪個會好一點。就像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比較一顆糖跟另一顆糖哪個更甜一樣。

如果她給自己一個傾訴的就會,她一個字都說不出,毫無預兆就開始哭。

饒束唯一保持聯系的人,是姐姐饒璐。

但饒璐每次跟她聊天都只傾訴自己的家常,那些瑣碎的、無聊的、小恩小怨的、雞皮蒜毛的日常生活。

而饒束總是在手機這端“嗯 / 哦…… / 你繼續說啊,我在聽 / 癡線啦 / 這樣啊 / 可以啊 / 行吧 ……”

更多時候,她是饒璐的情緒垃圾桶。

但她總是耐心地聽著,敷衍地回應著。久久地,久久地,都無法鼓起勇氣說自己的事情。

偶爾她會喝酒,雖然沒有以前酗酒時喝得那麽兇,卻也總是一喝就喝到迷醉。

醉了之後,往往就進入躁狂狀態。

醉了之後,饒束會拿著手機跟饒璐講電話,誦詩,背歌詞,唇間蹦出一大段一大段天馬行空的話語……講著講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麽了……

意識完全不清醒時,她還會給饒姣和饒儒發短信,長篇大論,措辭覆雜,邏輯清晰,口吻官方,把短信發得像優秀作文。

更糟糕的是,有時她在醉酒狀態下還能想起另一個微信賬號和密碼,一登上去,就是另一番天地。

她可以在躁郁患者的總聊天群裏高談闊論一整夜,沒人阻止她,沒人反駁她,大家都把她當成這個圈裏至高無上的存在,她做什麽都是對的,她說什麽都是有道理的。

她病得越深,所有人就越迷戀她;她說得越多,所有人就越感同身受。

可這對饒束而言,卻是另一種毀滅。

每當她醒來後,總是陷入莫大的懊悔情緒中,半天都走不出來,煎熬至極。

因為她想不起那個喝醉了的自己做了什麽事情。有沒有讓別人難過,有沒有傷害別人,傾聽的人會不會厭煩……

她在半夜給姐姐發短信——“如果某一刻我傷害了你,還能不能得到你的原諒?我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是身不由己不能控制,難以訴說的無力與病態充斥在我身體的每一處角落、每一個細胞……”

饒璐看見之後,則總是一笑帶過,說她又發病了。

開玩笑的口吻,對普通人的確是好的;但對真正的病人,卻是最壞的對待方式。

饒束獨自生活著,隔十幾天才去一次學校。

靈魂往返於充滿噩夢的黑夜和一片蒼茫的白晝,宛如從燥熱的高空墜入冰冷的海水。

她一次次切實地感受著自己跌入深淵,沒食欲,失眠,恍惚,忘事,看日光似黑夜。

呼吸越來越淡,微笑越來越少。想壓制狂烈叫囂的兩極情緒卻越來越困難,想整理混亂不堪的語言也越來越吃力。

她在這茫然無措的癲狂中拼命掙紮,越掙紮卻越痛苦。

一句話就是淚點,一首歌就聽到流淚。走在人群中也覺得手腳冰涼,無處躲藏。

問自己,會好起來嗎?

再也好不起來了吧。

常常突然回神,發現人們都不見了。整個空間裏只有她一個人躺在床上。

天色昏暗,汽車聲鳴。醒來之後就再無睡意,醒來之後就忘記夢境。

像這樣恍惚又安靜的清晨,在她的生活裏不斷重覆上演。

好像什麽都有,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若能不動聲色地一直機械運轉下去,結果或許還能好一些。但若回憶殘忍地潛入腦海,山崩海嘯便能隨後覆滅理智。

明明好好地走在路上,她也會在某些瞬間忘記自己是誰,不知身在何處。

有一天,痛苦值達到頂點,饒束在電話裏跟饒璐說,她過段時間就退學。

饒璐還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隨便你啊,現在退也可以啊。

饒束笑,語氣平淡,說,我說真的,我不想繼續念本科了。我無以為繼,姐,你懂嗎?

這件事情她在電話裏反覆提了幾次,姐姐一開始以為她說笑的,後來發現她真想這麽做,態度就嚴肅起來了。

也許是饒璐告訴了父母,消息很快傳回家裏,繼而傳遍五親六戚。

饒束又成了那個被眾人談論且責備的對象。

聰明、驕傲、自負、叛逆、作孽、不懂事、自毀前途、精神不正常、遺憾了可惜了、生來就是不詳之人……這些字眼與高中畢業前如出一轍。

饒束從饒璐的口中聽到這些轉達自不同親戚的詞語,麻木了。淡笑,內心空蕩,只剩下一汪死水。

倪芳開始堅持不懈地給她打電話,饒束接了一次,只聽見她問:“念得好好的怎麽又不念了?鬧什麽啊!沒有學歷以後你怎麽找工作?現在有一點錢有什麽用?你又不是真的很有本事。以後你錢要是花光了,回家賴著,我立刻趕走你,愛上哪兒上哪兒去,家裏可養不起你。”

“……”

饒束直接掛了電話。

鼻酸,喉嚨哽咽。眼淚卻不再跟以往那樣立刻流出來了。

大概這輩子的淚水都流盡了。

歸屬感像泡沫一樣,越來越稀薄,越來越淡弱,終於,有一天,不用誰伸手去戳,它就自己消失了。

她終於成了一個沒有歸屬的人。

2017年6月尾。

饒束已經連續失眠了將近兩個禮拜,這期間,她沒有踏出過一步家門。

黑眼圈和淩亂的頭發相得益彰,看起來著實像個女鬼。

過去幾個月的時間內,吳文、葉茂和範初影他們給她打過幾個電話,但她都沒有接聽,任由鈴聲響著,直到它自己結束。

前些天,她刪掉了很多人的微信,沒什麽具體的緣由,只是忽而發現雙方沒有聯系的必要了。

沒有聯系的必要,就不用存在著了。誰知道哪一天,她會突然離開世界呢?

突然的事件總會引起人們的廣泛討論,而她實在太討厭人們聚在一起談論她的景象了。

她必須得率先清除掉這些人。

七月前一天,這一整天,饒束什麽事情都沒做,洗完澡後趴在床上翻書,連電腦都沒打開。

深夜,她盤著雙腿,塞上耳機,聽著 LP 的專輯,捧著手機,認真而專註地編輯一段獨白。

獨白的閱讀對象是姐姐饒璐,所以她的措辭異常地小心翼翼。

她提到了躁郁癥,提到了母親,提到了香蕉,提到了三色冰淇淋,提到了財產情況,提到了這半年來自己的狀態,提到了自己目前的生活情況,最後提到了退學。

不算長的一段話,她仔仔細細地編輯了很久,從一點多到四點多,歌曲都播放了幾十首。

在這段話裏,她晾出了自己的很多痛苦。

她說:【關於躁郁,我並不是要你理解什麽,只希望你別當那只是無病呻吟。再不濟,就當我是個怪物吧。也別總以為我說的話都是玩笑話,事實上我每一次開口請求你幫助時都很惶恐,害怕你會跟母親和香蕉那樣回應我。我很感謝你。歲月回收了一切細節,我努力忘掉不好的事情,記住溫暖的瞬間,比如剪紙,比如都市魚日記,比如三色冰淇淋。】

【我好像很難過好正常人或者說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不是屬於我的生活方式。你會認為我不正常嗎?】

【姐,我想我愛你。今晚我哭了一夜,不為什麽,只是發現自己錯了,錯以為自己有所依靠。我失眠很久了,你想象不到的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真希望你能領略到我混亂話語背後的痛苦。】

【我不讚同你把我對你說的話告訴父母,那是一個錯誤的行為,父親母親不在我的安全範圍內。你懂嗎?他們的言行總是可以傷害到我,我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他們。】

【以後我們該如何相處呢?以後你還會把我們的秘密洩漏給他們嗎?姐,我想和你成為真正的姐妹,我一直以為我們是親姐妹……】

她小心翼翼,非常緊張,很害怕姐姐看見這段話,卻又很期待姐姐快點看見這段話。

她在淩晨五點多睡去,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夢見了什麽,很快就醒來了,手機顯示時間才早上七點。

起床,換衣服,洗漱,打開了客廳裏的音響,把音箱音量調到最大,企圖一次刺激自己的每一個感官。

難得有吃早餐的欲望,饒束給自己切了兩片吐司,沾著醬,配著牛奶,吃得很順利。

上午在書房裏閱讀,時光安靜,風和日麗,外面的世界似乎與她完全無關。

她很安靜,她在等待一個人的回覆。

她希望能等到一個理想中的回覆。

可是,好像,人們向來對未知的事情抱有太大的希望。饒束也不例外。

漫長的上午過去了,十點即將到來。

饒束翻著手中的書本,想起小時候饒璐帶著她去爬山。

那些細節已經被時光沖淡,她唯一記得的是那種有人牽著自己的手一直往上攀爬的感覺,不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不再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走的迷茫。

出於對姐姐的需要,小時候的饒束常常緊緊握住姐姐的手,很緊很緊,恨不得用一根繩子把兩人拴起來。

她笑著說:“姐姐姐姐,你不要松手,你一松手我就完蛋了。”

她眨著眼睛說:“姐姐姐姐,請帶我爬上去,我會非常非常感謝你的,真的真的。”

她總是害怕獨自跌倒。

因為,一旦跌倒,就會滾下去,下面是陡峭的山坡,能把人跌得粉身碎骨。

姐姐饒璐的十指很纖細,右手無名指上有一個突起的肉團,是她童年貪玩觸電留下的。

饒璐跟她說過很多次那個故事,關於她觸電時有多痛、有多意外的故事。饒束也一次又一次地認真傾聽,並且早已記下了細節。

可是,挺不巧的是,姐姐從來沒有認真聽她說過她的雙手。

全家都對她這雙被碾碎過的雙手避之不及,沒人願意提起。

當然了,比起和小姑家的親戚關系,有誰會在意一個孤兒的鉆心痛楚呢?

久而久之,饒束自己也忘記了她的雙手被怎樣對待過了……

微信通知聲想起的時候,饒束還沈浸在姐姐的十指觸感裏。

手機響了一聲,又安靜下來了。

她拿起手機,看微信,點開與饒璐的對話框,看見了姐姐回覆的一行字。

【幹脆別再聯系了。】

一瞬間,全身血液逆流。

尖銳的刺痛劃破空氣而來,饒束盯著手機,忘記了該如何呼吸。

她痛得沒有力氣作出反應。

她被釘在椅子上,雙眼失焦,心肝脾臟都碎成了渣沫。

要如何反應?該如何反應?

她跪在令人眩暈的深淵裏,再也不知道該怎樣站起身。

你也滿懷希望過嗎?

你也曾被人拋棄過嗎?

你也把自己的傷痕剖露給某個人看過嗎?

你也被對方狠狠地刺傷過嗎?

你也曾像我這般絕望又痛苦嗎?

你也曾體會過我這般的悲哀與空洞嗎?

你知道孑然一身地活在這世上的感受嗎?

你想象過獨自走完這一生的情景嗎?

你也知道,活著是一種懲罰嗎?

2017年7月初,饒束失蹤了。

可悲又滑稽的是,直到五天之後,才有人發現她失蹤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